大燕王朝，章和三年，暮春。
教坊司后院的杂役房里，霉味混着皂角的涩气，像一张湿冷的网，裹得人透不过气。
沈知微蹲在青石阶上，指尖捏着半块磨得光滑的竹片，正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微光，细细打磨竹片边缘。
她身前的木盆里泡着待洗的锦缎，是今早从贵妃宫里送过来的，料子金贵，沾了点墨渍就被弃用，却要她们这些罪奴反复搓洗，首到看不出半点痕迹。
“沈知微！
磨磨蹭蹭做什么？
管事妈妈说了，这盆锦缎要是日落前洗不完，今晚谁也别想吃饭！”
粗哑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伴随着木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
沈知微抬头，看见杂役房的管事刘妈妈叉着腰站在门口，三角眼扫过她手里的竹片，眼神里满是嫌恶：“都成了罪奴了，还摆弄这些没用的破烂！
你爹当年倒是风光，做着工部尚书，结果呢？
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就剩你这么个小蹄子，留着命在教坊司洗衣服，还不知足？”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沈知微心里。
三个月前，父亲沈敬安被指认私通北境蛮族，证据是一封据称从沈家书房搜出的密信。
她永远记得那天，锦衣卫破门而入时的刀光，母亲将她藏进衣柜时的颤抖，还有父亲被押走时，回头喊的那句“知微，相信爹，爹没反”。
可圣旨下来得快，满门抄斩的罪名定得更急，若不是太后突然下旨，说留她一条命“罚入教坊司为奴，以赎父罪”，她早就成了法场上的一缕冤魂。
沈知微攥紧手里的竹片，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抬头辩驳。
在教坊司这三个月，她早就学会了隐忍——在这里，罪奴的辩解只会换来更重的打骂。
她只是将竹片塞进袖口，起身拿起木槌，朝着木盆里的锦缎捶打下去。
“哼，算你识相。”
刘妈妈撇撇嘴，又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缩着的一个少女，“还有你，林婉儿！
昨天让你给李公公送茶水，你竟敢打翻在公公身上？
今天要是再出错，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那名叫林婉儿的少女，原是御史林大人的女儿，上个月刚被送入教坊司。
她性子刚烈，受不了这般折辱，今早偷偷藏了块碎瓷片，想趁着干活的间隙自尽，却被沈知微发现，悄悄将瓷片换成了自己手里的竹片。
此刻听到刘妈妈的呵斥，林婉儿身子一抖，眼圈瞬间红了，却还是倔强地咬着唇，不肯落泪。
沈知微看在眼里，心里微叹。
她知道林婉儿的绝望——在这里，活着比死更难。
教坊司的罪奴，要么被折磨到油尽灯枯，要么被权贵看中，当成玩物取乐，最终下场凄惨。
她不想走这样的路，更不想让父亲的冤屈石沉大海。
这三个月来，她偷偷用竹片制作机关，就是想找机会逃出教坊司，查清当年父亲通敌案的真相。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脚步声和宫女的呵斥声。
刘妈妈脸色一变，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迎了出去，嘴里还念叨着：“是哪位贵人来了？
怎么也不提前通传一声？”
沈知微停下手里的活，悄悄抬起头，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一群穿着宫装的宫女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走来，那妇人穿着石青色的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纹，头上戴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虽不是皇后的规制，却透着一股威严。
沈知微认得，这是太后宫里的掌事宫女，姓周，宫里人都称她周姑姑。
教坊司的主管早己跪在地上，满脸谄媚：“不知周姑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姑姑恕罪。”
周姑姑没看他，目光扫过院子里的罪奴，声音冷淡：“太后宫里的那座鎏金机关钟，昨天上弦的时候卡住了，工匠们修了一天也没修好。
听说你们教坊司里，有个罪奴是前工部尚书沈敬安的女儿？
沈敬安当年以机关术闻名，他的女儿想来也懂些门道，太后传她过去试试。”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知微身上。
刘妈妈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是是是！
沈知微，还不快过来叩谢周姑姑！
能被太后看中，是你的福气！”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她没想到，机会竟然来得这么突然。
太后宫里的机关钟，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见过，那是父亲当年亲手为先帝打造的，内部结构她还记得大半。
若是能借此机会见到太后，或许就能找到为父亲翻案的突破口。
但她也清楚，这机会背后藏着风险。
太后突然找她修钟，是真的需要人手，还是另有所图？
父亲的案子牵连甚广，太后作为后宫之主，会不会也和当年的事有关？
沈知微压下心里的疑虑，快步走到周姑姑面前，跪下叩首：“罪女沈知微，谢太后恩典，谢周姑姑提携。”
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慌乱，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周姑姑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难掩清秀容貌，眼神沉稳，不似一般罪奴那般怯懦，心里暗暗点头。
她抬手道：“起来吧，跟我走。
记住，到了太后宫里，少说话，多做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免得惹祸上身。”
“罪女谨记姑姑教诲。”
沈知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悄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林婉儿。
林婉儿也正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她知道，这是沈知微唯一的机会。
沈知微跟着周姑姑走出教坊司，坐上了停在门外的马车。
马车行驶在宫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沈知微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掠过的宫墙楼阁，心里思绪万千。
父亲的机关术，是她唯一的依仗。
她必须修好那座机关钟，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查清真相，为父亲洗刷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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