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来得有些迟。
东北这座重工业城市的空气里，还裹挟着去冬的寒意，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煤烟与金属锈蚀的气味。
陈建国蹲在他的“建国修车铺”门口，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蹭满黑亮油污的蓝布工装，几乎要与身后幽暗的铺面融为一体。
他手里攥着一块麂皮，正一遍遍擦拭着一只凤凰牌自行车的车铃。
动作缓慢，甚至有些机械，仿佛要将那镀铬的铃盖擦出镜面，照出点什么来。
“叮——”他用指肚轻轻拨动了一下铃铛，清脆的声响在午后沉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抬眼望去，目光掠过门口堆积的废旧轮胎、锈迹斑斑的零件架，最终落在对面灰扑扑的墙壁上。
那里，贴着一张己然泛黄、边角卷曲的公告，是街道办去年统一要求张贴的“社会治安综合整治宣传栏”。
他的视线，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掠过那些印刷的宋体字，最终停留在公告下方，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用浆糊粘着一张小一寸的、褪色的蓝底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人，剃着短短的头发，眼神里带着几分属于三年前的、尚未被完全磨平的棱角。
照片旁，是一行更小的钢笔字，注明着他的名字，以及一个他竭力想要遗忘，却如同烙印般刻在生命里的日期——刑满释放，一九八一年秋。
冷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纸，打着旋儿灌进铺子。
陈建国缩了缩脖子，将手里的车铃握得更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倒春寒的天气。
记忆像破闸的洪水，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猛地撞进脑海。
那天他下班早，去接在纺织厂当学徒的妹妹陈晓玲回家。
拐进离家不远的那条小巷时，天己经擦黑。
他看见妹妹被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堵在墙角，那个领头的，外号叫“铁皮”，是附近有名的混混，正嬉皮笑脸地去摸晓玲的脸。
“哥！”
晓玲带着哭腔的呼喊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后面发生了什么，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自己冲了上去，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铁皮同伴掏出的弹簧刀闪过的寒光，还有自己抢过对方手里的半截砖头，朝着铁皮脑袋抡下去时，那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审判时，对方律师强调他“手段凶残，致人重伤，留下永久残疾”。
而他那句“他们先调戏我妹妹”，在冰冷的司法程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保护家人？
是的，他从未后悔。
但三年牢狱，以及出狱后这如影随形的“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像一副无形的镣铐，把他牢牢锁在了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修车铺里。
“建国，建国？”
两声小心翼翼的呼唤将他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他抬头，看见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站在门口，胖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与公事公办的神情。
“王主任。”
陈建国站起身，把手里的车铃和麂皮放在工作台上，动作有些迟缓。
“哎，我刚从你家过来。”
王主任搓了搓手，目光在堆满杂物的铺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回到陈建国脸上，压低了些声音，“你妈那个药……医院那边又催了。
上个月的钱还没结清，这个月的……你看……”陈建国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
里面是些零散的毛票和几张大团结，他仔细数了数，递过去。
王主任接过钱，也仔细数了一遍，叹了口气：“建国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光靠修自行车，什么时候是个头？
街道上次给你介绍的搬运队的工作，虽说累了点，好歹……谢谢主任，我……我再想想。”
陈建国打断她，声音低沉。
搬运队？
他知道，那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会比这修车铺里的机油还黏稠，还让人透不过气。
王主任看着他倔强的样子，摇了摇头，把钱揣进兜里：“行吧，你再想想。
你妈那边……我让居委会的李婶多照看着点。”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铺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着破旧门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陈建国缓缓坐回那个用废旧轮胎做的小凳上，目光再次投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伸出双手，摊开，掌心布满老茧和深深浅浅被零件划伤的口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
这双手，能拧紧最顽固的螺丝，能调试最精密的轴承，却似乎拧不紧自己命运的发条，调不顺生活的轨迹。
他就像这修车铺里一件等待修理的旧零件，被遗忘在角落，覆满尘埃，与外面那个正在悄然变化的时代，格格不入。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机油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重新拿起那块麂皮和那只锃亮的车铃。
“叮——”又是一声清脆的铃响，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然后迅速被门外的风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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