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碾过结冰的山道时,苏晚晴的牙齿在打颤。
她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行李只有一只掉漆的木箱,箱底压着半本《徐霞客游记》——这是她从被抄家的书房里抢出的最后一件东西。
风雪拍在车窗上,像无数冰碴子砸过来,司机扯着嗓子喊:"到了!
小屯就剩五户人家,最东头那屋挂狍皮门帘的是萧家!
"车门一开,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苏晚晴踉跄着栽出去,木箱"咚"地砸在雪地上。
她抬头时,看见个裹红棉袄的女人踩着棉鞋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可眼睛里像结了层冰:"哎哟,这就是城里来的文化人?
"赵桂香的手指戳了戳她冻得发红的手腕,"细皮嫩肉的,能过得了咱们这冬天?
"苏晚晴攥紧衣角。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齐耳短发被风吹得蓬乱,鼻尖冻得通红,哪还有半点从前在报社写通讯稿时的利落。
可她不能示弱,勉强扯出个笑:"赵主任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赵桂香回头喊,"北山!
你媳妇到了!
"院门口站着个高个子男人。
他裹着张油亮亮的狍皮大氅,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截下巴,被寒风吹得发青。
听见喊声,他抬起眼——那双眼像深山里的寒潭,没半点温度。
苏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就是她新婚三天的丈夫萧北山?
萧北山没接她的木箱,甚至没说句话,转身推门进屋。
苏晚晴拖着箱子跟上去,木门槛结着冰,她脚底打滑,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吱呀"一声,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屋内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
火炕半温不温,墙上挂着狼皮、狐狸皮,还有杆擦得锃亮的猎枪。
没有书桌,没有书架,连张纸都看不见。
苏晚晴想起从前家里满墙的书,喉头突然发紧。
里屋传来老太婆的咳嗽声——是婆婆,可首到现在,对方连面都没露。
"北山啊,好好待人家。
"赵桂香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带着点尖刺的意味,"毕竟是你爹临终定下的!
"话音未落,脚步声就远了,只留雪地里一串歪歪扭扭的鞋印。
萧北山背对着她站在炕边,手插在大氅兜里。
苏晚晴盯着他后颈被风雪吹乱的碎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公社领结婚证时,他也是这样沉默。
那时她问:"你不愿意?
"他说:"爹要走了,想看着我成家。
"雪越下越大,窗户纸被吹得"哗啦啦"响。
苏晚晴蹲在地上翻木箱,指尖触到那半本《徐霞客游记》时,才觉得有点热气。
她靠在炕角,就着煤油灯的光翻书页,泛黄的纸页上写着:"不探奇,不知天地之大。
"可此刻的天地,只有这间西面漏风的木刻楞屋。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条缝。
李婆子端着个粗陶壶挤进来,壶嘴冒着白气:"给你烧的热水,趁热喝。
"她的手像老松树皮,壶把上沾着灶灰。
苏晚晴连声道谢,李婆子却盯着墙上的猎枪嘀咕:"你男人今早天没亮就去巡套子了,这种天......"她顿了顿,扫了眼苏晚晴青白的脸,"怕是回不来。
"苏晚晴的手指攥紧书页。
巡套子是猎人检查捕兽套的活计,可这暴风雪天,山风能卷走人的脚印,野兽也爱往林子里钻——她想起在报社时听老猎人说过,雪暴夜巡套子,和送命差不多。
李婆子走了,门闩"咔嗒"一声扣上。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苏晚晴的影子在墙上晃。
她摸了摸热水壶,温度正从掌心往心里钻。
窗外的风突然变了调子,像有什么东西在扒拉窗棂。
她凑近看,雪粒打在玻璃上,模糊一片,只隐约能看见院门口的雪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长。
后半夜,苏晚晴蜷在炕席上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突然被一声尖啸惊醒。
那是风穿过屋檐的声音,比之前更凶、更急。
她裹紧被子坐起来,听见房梁在咯吱作响——这雪,得下了有半尺厚了吧?
她摸黑摸到窗边,哈气在玻璃上蒙了层白雾。
擦开一看,月光被雪映得发白,院门口的柴堆己经不见了,只余下一片起伏的雪丘。
苏晚晴的心跳得厉害,突然想起李婆子的话:"怕是回不来。
"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一夜还长,可更让她不安的是——等天亮了,她该怎么面对这片要吞掉一切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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