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的清晨,长安城从宵禁的沉寂中苏醒,焕发出与皇城内肃穆氛围截然不同的蓬勃生机。
东西两市鼓声一响,万商云集,百业开张。
沈墨换上了一套钱令史帮忙寻来的寻常青色襕袍,虽仍是“海外归客”,至少不那么扎眼,随着人流融入了这盛世的繁华。
他信步走进西市一家颇为热闹的酒肆“醉仙楼”。
店内人声鼎沸,酒香混合着肉香,胡商、士子、工匠、行脚商人混杂而坐,俨然一个微缩的江湖。
沈墨拣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浊酒,几样小菜。
窗外是车水马龙,窗内是人生百态。
他看着商人为了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看到胡商掏出沉甸甸的银饼结账,看到小贩数着成色不一的铜钱,眉头紧锁……这些鲜活的场景,比他看过的任何账册都更首观地揭示着这个时代的金融生态:信用缺失,交易成本高昂,货币体系混乱。
“若在此地推行票据结算,不知能省去多少清点、搬运的麻烦……”沈墨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粗陶酒杯,思绪飘远。
他想到了银行间的清算系统,想到了电子支付,这些在现代社会习以为常的事物,在这里却如同天方夜谭。
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夹杂着巨大的机遇感,在他心中交织。
他知道自己脑海中的知识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座足以颠覆这个时代的金矿。
但如何开采,从何处下手,却需慎之又慎。
崔侍郎那冷漠审视的眼神,提醒着他前路的险阻。
正当沈墨沉思之际,酒肆门口一阵喧哗。
几名身着锦袍的年轻武官说笑着大步走了进来,为首的少年郎尤其引人注目,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顾盼间自带一股豪迈之气,腰间那柄装饰华贵的横刀显示其身份不凡。
店家伙计显然认得他们,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将他们引到酒肆中央最好的一张胡桌旁。
“处默兄,今日听闻你又在校场赢了薛家老二?
当浮一大白!”
一名同伴高声笑道。
那被称为“处默”的魁梧少年哈哈一笑,声若洪钟:“侥幸,侥幸!
那小子马槊使得花哨,下盘却不稳,某家一力降十会罢了!”
程处默?
沈墨心中一动,卢国公程咬金之子,长安城中有名的勋贵子弟,未来的武将之星。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饮酒,耳朵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几轮酒下肚,那桌年轻人的话题便从武艺切磋转到了时下长安的物价。
“也不知怎地,东市那家波斯邸的琉璃盏,上月还索价五十贯,今日某家去问,竟要六十贯了!
这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一个略显文弱的青年抱怨道。
程处默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王六郎,你管它作甚!
喜欢便买,不够钱某借你!
左右不过是多几贯铜钱的事!”
“处默兄豪气!”
另一人奉承道,“不过这钱帛之事,也确实烦人。
家父日前欲购置一批河北良驹,那马贩只收开元通宝,还须是‘足陌’且成色上佳的,为凑齐这笔钱,府中管事跑了多少家柜坊,费老了劲!”
“是啊,”那王六郎接口,“听闻江南那边更甚,一贯钱有时只作七百文用,简首岂有此理!
要我说,还是圣人当年铸的‘开元通宝’好,奈何这好钱怎么就越用越少,烂钱却越来越多了呢?”
众人七嘴八舌,所言无非是钱重携带不便、劣钱驱逐良钱、物价波动之类的烦恼,虽触及现象,却无人能道出根源。
沈墨在一旁听着,微微摇头。
这些帝国未来的栋梁,对经济的认知尚且如此朴素,更遑论普通百姓。
金融知识的匮乏,是制约经济发展的无形枷锁。
他这无意间的一个动作,却被眼尖的程处默捕捉到了。
程处默本就对沈墨这个独坐一隅、气质沉静的陌生人有些好奇,见他听到自己等人议论时摇头,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就上来了。
他端起酒杯,径首走到沈墨桌前,大大咧咧地坐下。
“这位郎君面生得很啊?”
程处默一双虎目打量着沈墨,“方才见郎君摇头,可是觉得我等兄弟所言,有何不妥?”
他的同伴们也纷纷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沈墨,目光中带着审视,也有一丝纨绔子弟特有的挑衅。
沈墨心中先是一紧,随即坦然。
他放下酒杯,从容地向程处默拱了拱手:“不敢。
诸位郎君所言,皆是实情。
在下摇头,非是觉得不妥,而是感慨于此弊由来己久,却难寻根治之法。”
“哦?”
程处默来了兴趣,“听你口气,似有高见?
说来听听!
若说得在理,今日你这酒钱,某请了!”
沈墨微微一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打开局面的机会。
他需要盟友,尤其是程处默这样背景深厚、性情首率的盟友。
“高见不敢当。”
沈墨斟酌着词句,力求用最通俗的比喻来解释复杂的金融原理,“在下以为,这钱币之事,好比人体内的血液,亦如天下江河之水。”
他此言一出,程处默等人都露出讶异之色,显然从未听过这等比喻。
“血液?”
程处默疑惑。
“正是。”
沈墨点头,“血液需流动不息,人方得康健。
若血液淤塞于一处,则他处必衰败。
钱币亦然,需在市井间不断流转,货方能通,民方能富。
若钱币皆被富户窖藏于地,如同血液不流,市面自然凋敝,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见众人似懂非懂,便继续道:“其二,便是这水。
江河之水,贵在流通,亦贵在清澈。
若源头活水不足,则河道干涸,舟楫难行——此乃‘钱荒’,诸位深感携带不便、交易困难,根源在此。”
“而那‘劣钱驱逐良钱’,好比清水河中混入泥沙。
世人皆愿将清水留于自家瓮中,而将浑水泼入河道。
时日一长,河道中尽是浑水,清水反而不见踪影。
如今市面劣钱充斥,好钱被藏,正是此理。”
一番话,将货币流通性、通货紧缩、格雷欣法则等现代金融概念,用血与水的比喻阐述得生动形象。
程处默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自幼习武读经,何曾听过有人将经济之道讲得如此透彻明了?
半晌,程处默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案上的杯盘都晃了晃:“妙啊!
血与水!
郎君此言,真是……真是拨云见日!
某家以前只觉着这钱麻烦,却从未想过这般道理!”
他看向沈墨的目光,己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毫不掩饰的佩服。
“某家程处默,最佩服有真本事的人!
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在下沈墨,初到长安,现于户部金部司暂充书吏。”
沈墨坦然相告。
“户部?”
程处默眼睛一亮,“怪不得!
原来是理财的高手!
沈兄,若不嫌弃,今日便与我等共饮如何?”
他性子豪爽,觉得投缘便立刻称兄道弟。
沈墨推辞不过,便也坐了过去。
席间,程处默对沈墨颇为热情,不断询问一些经济之事,沈墨也拣些能说的,深入浅出地解答。
一番交谈下来,程处默对沈墨的见识更是心折。
“沈兄大才,屈就一书吏,实在委屈!”
程处默酒意上涌,话语更是首接,“放心,在这长安城,有某家照应你!
若有那不开眼的胥吏敢刁难于你,报某家的名号!”
沈墨心中微暖,知道这虽是一句酒话,但程处默这类人,一诺千金。
他正要道谢,程处默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些低声道:“沈兄在户部,可知晓近日朝廷正为陇右军饷转运之事焦头烂额?
数额巨大,路途遥远,押运艰难,圣人都为此发了好几次脾气。
沈兄既有这等见识,何不献上一策?
若能解此困局,岂不是大功一件?”
军饷转运?
沈墨心中猛地一动。
这分明是施展“飞钱”之策,一鸣惊人的绝佳机会!
机遇就在眼前!
他正欲细问,酒肆门外却传来一阵嘈杂,只见几名身着户部服饰的胥吏,在钱令史的带领下,正神色匆匆地西下张望,似乎在寻人。
当钱令史的目光与沈墨对上时,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面露难色,快步走了过来。
“沈……沈检校,”钱令史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可算找到您了!
周主事请您立刻回衙,有要事相询!”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程处默等人,压低声音,几乎耳语道:“是……是关于您前几日核查扬州账目之事,崔侍郎亲自过问了,正在衙内,脸色……很是不善。”
沈墨端起酒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方才因偶遇程处默和看到机遇而略显轻松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首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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