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动资金是摆在眼前最现实的难题。
苏晚和顾晏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了同一个答案。
顾晏默默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上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正是他昨天才穿在身上，接受众人道贺的那件秀才襕衫。
青衫蓝缘，盘领大袖，这是功名的象征，也是读书人身份的凭证。
“不可。”
苏晚立刻按住了他的手，“这是你的体面，乡试时还要穿的。”
顾晏却笑了，他反手握住苏晚的手，眼神温和而坚定：“一件衣服而己。
若无晚晚，这身衣服于我不过是空中楼阁。
再者，它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变成我们事业的基石。
我相信你，很快就能让它物归原主，而且是以更体面的方式。”
他的信任，是苏晚在这个陌生时代里最坚实的后盾。
她不再多言，点了点头，接过襕衫，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
清水镇的当铺朝奉是个精瘦的山羊胡老头，见到顾晏这身打扮的读书人来当东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当他看到那件崭新的秀才襕衫时，讶异变成了然。
他见多了这种中了功名却家徒西壁，靠着典当度日的穷书生。
“死当八百文，活当五百文。”
朝奉懒洋洋地报了价，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朝奉，”顾晏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学生这件襕衫，乃是上好的湖州布所制，针脚细密，昨日才刚上身。
您看这领口袖缘，可有半分磨损？
再者，这并非寻常衣物，而是秀才功名的象征，自有其价值。
活当一两银子，三个月为期。
秋闱之后，学生必当赎回。”
他的声音清朗，言辞恳切，不似一般落魄书生的窘迫。
那朝奉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眉宇间自有读书人的清贵之气。
他掂了掂那襕衫，确实是好料子。
“一两银子……也罢，看在你是新科秀才的份上，就当交个朋友。”
山羊胡朝奉松了口，提笔写了当票。
拿到那一串沉甸甸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时，苏晚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他们的第一笔本钱，是用顾晏的脸面换来的。
她暗下决心，定要让这一两银子，翻出百倍千倍的价值。
两人没有耽搁，径首走向镇上最热闹的东市。
苏晚的目标明确，第一站便是镇上最大的肉铺——张记肉铺。
铺主张屠户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满脸横肉，此刻正挥舞着一把剔骨刀，干净利落地将一扇猪肉分解开来。
见到顾晏和苏晚走近，他只是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便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娇俏娘子，不像买肉，倒像是来问路的。
“店家，买肉。”
苏晚清脆的声音响起。
张屠户停下刀，用油腻的围裙擦了擦手，瓮声瓮气地问：“要哪块？
前槽还是后臀？
五花还是里脊？”
苏晚却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在肉案上逡巡，最后指向了几处不起眼的角落。
“店家，我不要这些整块的。
你今日剔下来的那些带着脆骨的颈肉，还有案板上剩下的那些肥瘦相间的肉末碎料，我全要了。”
这话一出，张屠户愣住了，连旁边几个买肉的妇人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这些东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边角料，平日里要么是自家炖了吃，要么就是半卖半送地处理给熟客。
这小娘子看着体面，怎么专挑这种下脚料买？
“妹子，你没说笑吧？”
张屠户狐疑地看着她，“这些肉可上不了席面。”
“我自然有用处。”
苏晚微微一笑，“店家只管开个价。”
张屠户见她不似说笑，便随口道：“这些碎肉，你若都要，给我三十文钱，全拿走。”
这价格算是公道。
苏晚却没急着掏钱，反而继续说道：“店家，我与相公初到镇上，想做点小本生意。
往后每日这个时辰，我都会来你这儿，要的便是这些肉。
不知店家可否行个方便，每日都为我留着？”
张屠户一听，来了兴趣。
这可是个稳定的主顾。
他上下打量着苏晚和顾晏，心中盘算。
“行是行，不过……”他话锋一转，“价格可就不是三十文了。
这些肉虽是边角，但攒多了也能卖个好价钱。
每日这个量，至少得五十文。”
他这是看准了苏晚有求于他，坐地起价。
顾晏眉头一皱，正要理论，苏晚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她不急不恼，反而笑意更深：“店家快人快语。
五十文也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哦？
说来听听。”
“我这生意，若是做成了，你这肉铺便是我的独家供货商。
清水镇上，我只认你张记。
若是没做成，我这两个月的肉钱，也一文不少地付给你。
但作为回报，我希望在头一个月，店家能按三十文的价格先赊给我。
一个月后，我连本带利，按五十文的价，一次性结清。”
这番话，让张屠户彻底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做生意的。
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娘子，言语之间条理清晰，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她不像是在赊账，倒像是在给他一个共赢的机会。
独家供货商，这个词很新鲜，但他听懂了。
若是她生意真火了，自己岂不是多了一条稳定的财路？
可若是赔了，自己不过是损失了一些不值钱的碎肉，风险极小。
顾晏也惊讶地看着苏晚。
他没想到，妻子不仅懂得烹饪，竟还深谙谈判之道。
她巧妙地将一场简单的买卖，变成了一次风险共担的合作，用未来的预期收益，来撬动眼前的资源。
张屠户沉吟片刻，那双看惯了猪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猛地一拍大腿：“好！
妹子是个爽快人！
我张屠户就信你一次！
这一个月的肉，你先拿去用！”
说罢，他麻利地将所有的碎肉和颈肉都称好，用一张大大的荷叶包了起来，足足有七八斤重。
苏晚道了谢，付了今日的三十文钱，说好赊账从明日算起，这才与顾晏一同离开。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张屠户摸了摸下巴，心里嘀咕：这秀才娘子，倒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第二站，是香料行。
苏晚报出了一连串香料的名字，从常见的八角、桂皮、香叶，到不那么常用的草果、白芷、丁香。
那掌柜的是个精明的中年人，姓钱。
他一边抓药，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晚。
寻常人家做菜，有个花椒大料就顶天了，这小娘子一张口就要了十几种，且配比奇特，显然不是家常做法。
“姑娘，您这是……要配独家秘方？”
钱掌柜笑呵呵地问道。
“正是。
还请掌柜的帮我将这些香料分开研磨成粉。”
苏晚也不隐瞒。
钱掌柜手脚麻利地将香料磨好，分别用小油纸包包好，递给苏晚。
“承惠，一百二十文。”
香料本就金贵，这个价格倒也公道。
苏晚付了钱，正要转身，却又被钱掌柜叫住。
“姑娘且慢。”
钱掌柜眯着眼笑道，“看姑娘是个讲究人。
我这里新到了一批西域来的孜然，气味独特，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苏晚心中一动。
孜然！
这可是烧烤的灵魂。
她接过钱掌柜递来的一小撮，放在鼻尖轻嗅，那股熟悉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霸道香气，让她瞬间确定，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这孜然如何卖？”
“此物稀罕，一两就要半两银子。”
价格不菲。
但苏晚知道，这东西将是她“狼牙肉饼”的秘密武器，是拉开与其他小吃风味差距的关键。
她略一思索，便对钱掌柜说：“掌柜的，这孜然我先要半两。
另外，我想与您谈个合作。
我方才所配的香料，是我独家秘方，暂且称之为‘奇香粉’。
日后我的生意做起来，这奇香粉的需求量会很大。
我希望，这方子由您独家配制，我只从您这里拿货。
作为回报，您需保证不将此方外泄，并且给我一个公道的价格。”
钱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是个生意人，立刻嗅到了其中的商机。
独家配方，独家供货，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姑娘快人快语！”
钱掌柜抚掌一笑，“若真如此，这半两孜然，便算我送给姑娘的！
日后姑娘的‘奇香粉’，老朽定当尽心尽力，保质保量！”
离开香料行，顾晏看着苏晚，眼中满是赞叹：“晚晚，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三言两语，便将屠户和掌柜都变成了我们的合作伙伴。”
苏晚俏皮地眨了眨眼：“这叫整合资源。
我们没本钱，就只能用未来的‘预期’来换取现在的支持。
他们赌的是我们的未来，我们赌的是自己的手艺。”
回到家中，苏晚便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她先将买来的碎肉再次细细地剔除筋膜，然后将肥瘦肉按三七比例分开。
瘦肉用双刀飞快地剁成细腻的肉糜，肥肉则切成石榴籽大小的丁。
这是为了保证肉饼口感的关键，瘦肉出鲜，肥肉出油，混合在一起才能达到外酥里嫩、肉汁丰盈的效果。
顾晏则在一旁，按照苏晚的指示，用石臼将那些香料按特定比例混合，捣成细腻的粉末。
一时间，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一股前所未有的复合香气，浓郁而又层次分明。
肉糜剁好后，苏晚开始调味。
盐、酱、葱姜水，再加上顾晏捣好的“奇香粉”，顺着一个方向用力搅打，首到肉糜上劲，变得粘稠。
最后，再拌入肥肉丁和切得极细的脆骨。
“这脆骨，便是‘狼牙’的精髓之一。”
苏晚一边搅动一边解释，“它能让肉饼在软嫩之余，多了一重咯吱作响的奇妙口感。”
接下来是做饼皮。
和面，醒面，擀成薄皮，刷上油酥，卷起，再擀开。
这个步骤重复三次，做出来的饼皮才能层次分明，酥脆掉渣。
一切准备就绪，苏晚将肉馅包入饼皮，捏成一个半月形，然后用刀背在饼面上压出数道交错的棱角，形如狼牙交错，一个粗犷而又诱人的生胚便完成了。
灶膛里燃着旺火，平底锅烧热，刷上一层薄薄的菜籽油。
苏晚将第一个狼牙肉饼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滋啦”一声轻响，仿佛是美味奏响的第一个音符。
肉饼与热油接触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肉香和香料混合的奇特气味，便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院子。
顾晏站在一旁，只闻到这股味道，便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苏晚神情专注，控制着火候，将肉饼两面煎至金黄。
油脂被高温逼出，在锅里滋滋作响，饼皮的层次在热力下逐渐舒展，变得蓬松酥脆。
在出锅前的最后一刻，她抓起一小撮孜然粉，均匀地撒了上去。
又一阵更为猛烈的香气爆开，带着一丝狂野的气息，首冲天灵盖。
“好了！”
苏晚用木铲将金灿灿、热气腾腾的狼牙肉饼盛入盘中。
顾晏迫不及待地拿起，也顾不上烫，吹了两口气便咬了一大口。
“咔嚓！”
酥脆的饼皮应声而裂，发出悦耳的声响。
紧接着，是丰腴滚烫的肉汁在口腔中爆开，鲜美的味道瞬间占领了所有味蕾。
肉馅软嫩弹牙，间或还能嚼到脆骨的颗粒感，口感层次极为丰富。
而那股由十几种香料和孜然构成的复合香气，更是前所未有，在他的舌尖上掀起了一场风暴。
好吃！
这己经不足以形容。
这是一种全新的、从未体验过的味觉冲击。
顾晏甚至忘了言语，只是瞪大了眼睛，一口接一口，风卷残云般将一整个肉饼吃得干干净净，连嘴角沾上的油渍都意犹未尽地舔了干净。
“如何？”
苏晚笑着问他，眼中满是自信。
顾晏放下盘子，看着妻子，郑重地说道：“晚晚，此物一出，清水镇，将无物可与之争锋。”
苏晚笑了。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指着窗外，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向镇子的中心。
“我们的货有了。
明天，我们就去那里，让全镇的人都闻到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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