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树顶悄没声地观察窃听多年。
这寺里的僧人生活作息规律，每日卯时都能听到从山腰传来的诵经木鱼声。
就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就上来了几个偷懒的小和尚。
把老树周围打扫干净后便在山顶嬉戏打闹，时不时互相比划几下练着当日师父教的功夫。
有个小僧看起来不到十岁的模样，天天乖乖地坐在树下念经。
嘴里念着晦涩难懂还听不清的经文，脑袋却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点着。
“嘿！”
我坐在树枝上被树叶遮蔽的地方，投下一颗杏子正中小僧的脑袋，“嗵”的一声还挺脆响儿。
“嗯？”
小僧被敲醒轻哼了一声，小手揉着脑袋抬头看了眼把我遮挡的严实的树冠。
寻找无果后作罢，继续拿起小锤在木鱼上敲着闭了眼。
我被这低沉的念经声哄得睡意大发，躺在树杈上毫无挂念地睡了去。
又念叨了不知多久，吵闹声渐渐远去，我眯起眼打量着周围。
那啰嗦的小僧迟迟没走，在树下来回溜达着抬头看。
“咳咳，无礼小儿，怎敢扰本仙清净？”
看着小僧呆的很，我又爬得高了点粗着嗓子冲下喊。
小僧愣了一会又立马做了个揖，声音神情都格外认真虔诚。
“小僧道宣，想摘几个杏子尝尝鲜。”
“你怎么不跟刚刚那几个小和尚一起玩？
天天啰里吧嗦念来念去，吵得我头都大了。”
“我……太过愚钝，不像师兄师弟那般聪慧，只好……只好多温习，没成想扰了树仙清净。”
“这苦酸杏子有什么好吃的？”
我跳下树在道宣跟前来回走了两步。
看见他惊奇的模样，弯下腰挑着他的下巴。
“我这有好吃的杏子你可想尝尝？”
“多……多谢树仙。”
道宣别开脸把下巴移开，双手合十又朝我鞠了一躬。
“树什么仙，我才不是，我是杏妖，你就叫我……叫我桃夭吧。”
道宣好像对我是个杏妖却叫桃夭有些疑惑，黑亮的双眼带着不解看向我。
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那日听见山下有人念叨什么诗文，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吧？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挺好听的，现在想起来就这么起了。
我没再解释，施法在他脚边变出了一筐金黄的杏子。
他低头看了看只是拿了两三个便作揖鞠躬往回走。
我踮着脚朝他挥手喊了声，“拿了我的杏儿就得来找我玩啊！”
道宣步子顿了顿，转过身子往我这看了一眼点点头走了。
＊又是无事可干的一天。
我躺在粗一点的树枝上数着头顶的叶子。
天渐渐热了，叶子也长得越来越多，都快数不过来了。
“老树啊，那小和尚会不会来找我玩啊，数着时间过日子也太慢了……”老树还是摇摇叶子算是回应我，回应的意思也没人知道。
我抛起杏子又接住，再扔上去接住，反反复复无聊的紧。
“桃夭？
我拿了好吃的给你。”
首到听到树下有人在叫我，低头一看原来是道宣来了。
也不管空中的杏子掉下砸脑袋了，翻了个身越下树枝。
看到道宣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就觉得心情好的不得了。
道宣像献宝似的双手捧着块帕子，上头放了几块挂着白霜的金黄圆饼。
我拿了一块咬下一大口，甜的心尖尖儿都打颤。
“这是什么？”
“这是供奉香火的施主拿给住持的柿饼，给大伙一人分了几块。”
小和尚看着我，一脸急切地希望我能给出个满意的评价。
“好吃吗？”
“嗯，好吃。”
把手上的那个吃完后我有些意犹未尽。
我是妖，没有人类的饥饿饱腹感。
老树以灵力滋养我，我根本不需要吃东西维持生命。
更何况我不能离开老树，这些东西自然也没见过。
“你也吃！”
我递给道宣一块儿。
我俩坐在树荫底下把柿饼扫得一干二净，就是最后也没吃够，只好嗦嗦手指把上面的糖霜也吃干净。
“我该回去了，出来时间太长了师兄会罚我戒尺的，我改天再来找你。”
就这样我与道宣小和尚相遇相识。
后来经常上山顶洒扫的只有他自己。
每日庙里晨钟刚响，便能看到他小光头上顶着反光的晨色按时到树下。
他给我讲新学的经文，有模有样地坐在树下敲木鱼捻佛珠，嘴里蹦跶出慢悠悠的词。
坐不住了我便施个小小的法术逗弄正正经经的他，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我平日里打发的时间又有了盼头。
每日和道宣一起玩，要么等着道宣来找我玩。
＊道宣双手扶着和他一般高的扫帚扫着树下的落叶，我坐在低低的树枝上晃腿尽职地当着监工。
“道宣。”
“嗯？”
小和尚仰起头回应我。
“你扫着地，我给你解闷啊！”
不等他点头，我就连珠炮似的开始讲我听到的八卦。
“瞧见那缕炊烟没？
……算了，你太矮了估摸着也看不见。”
“那家刚娶了媳妇进门，结果到今天还没三天，己经和老太太吵了五六次了，刚刚早饭又在吵，锅铲震天响呢。”
“还有西市有只笨猫妖，己经饿了好几天，昨晚追一只耗子跑了三条街，最后一起掉进了水缸，可笑死我了哈哈！”
我煞有介事，一边讲一边笑。
好多次差点笑的人仰树翻，连老树的树枝都撅断了好几根。
道宣不语，只是一味地扫起被我薅掉的枝叶。
除了八卦之外，本小妖也是很好学的。
“道宣，你常念的‘慈悲’是什么？
有味道吗？
甜的还是苦的？”
“道宣，经书上说的‘轮回’，就是叶子春天长出来，秋天落下去吗？”
“道宣，我是小妖，是老杏树上长出来的，那你呢？
你是怎么来的？”
道宣会努力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这些佛理，有时又会被问住，憋的小脸通红。
最后没个所以然只能说：“小僧愚钝……待我回去再问问师傅。”
若是道宣有了机会下山，等他回来了我定要缠着他讲给我山下的见闻。
“湖上的船长什么样子？
真的不会沉吗？”
“糖人又是什么？
比柿饼还甜吗？”
“山下变戏法的比我的法术还要厉害吗？”
我问题很多，道宣会尽力描述。
我双手托腮，听的两眼冒星星。
“要是我能下山就好了，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道宣总会认真地点头承诺，“好，一定。”
某个春日午后。
道宣照例到老树下诵经，他盘腿而坐，稚嫩的嗓音念着《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在树上打起哈欠，百无聊赖地摘了颗青杏丢他。
“小和尚，整天‘相’来‘相’去，什么相不相的？
你看我这杏子，是实相还是虚妄？”
道宣被砸中，也不恼，捡起青杏，认真道。
“你现在看它是酸的，过几月它熟了是甜的，再久了它会烂掉。”
“它的味道形状一首在变，这就是诸相非相。
但让它从花开到结果的那点东西是不变的。”
“故弄玄虚。”
我抢过杏子。
“我只知道，现在砸你脑袋你会疼，这可不是虚妄！”
道宣揉着脑袋笑了。
“是疼，但疼过了也就过了。
这也是‘不住于相’。”
我只觉得这经文明明灭灭，像风一样抓不住，远不如一颗实实在在的杏子有趣。
……酷暑难耐的夜晚道宣会偷偷溜上山，带来井水里镇过的瓜果。
作为回礼我用法力引来几点萤火，在树荫下跳一曲无声的光舞烘托气氛。
秋风起时，看到道宣静坐我便故意摇晃树枝。
金黄的杏叶如雨般落下，将道宣埋进叶子里。
他脾气很好地从叶堆里钻出来，脑袋上还沾着几片。
我看得哈哈大笑，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冬日初雪落下时，道宣会细心拂去树根处的积雪，他说老树怕冻。
我则偷摸摸在他光溜的头顶聚拢雪球堆个雪人，笑他是雪顶和尚。
有时候夕阳黄昏将天边染成暖橙色，这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做。
道宣靠坐在树干上，静静看着天际流云变换。
我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悠然地晃着双腿同样沉默地看着，时不时低头望向他。
山下小城的喧嚣、寺庙的钟鼓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这种无需言语的宁静，或许是我们彼此互通的默契。
若有这么个静悄悄的小和尚长久地陪着。
那千百年来固定一处的时光，是不是就能不再那么枯燥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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