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滚烫，带着浓郁的、具有驱寒功效的中药气息（显然是周忠特意吩咐过的），从巨大的黄铜花洒里倾泻而下，冲刷着徐慕言冰冷僵硬的身体。
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浴室里精致考究的瓷砖和昂贵的卫浴设施。
她把自己深深地沉入巨大的、光滑的白色浴缸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任由热水包裹住每一寸肌肤，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身体在回暖，可心却依旧浸泡在冰冷的绝望里。
浴室里太安静，只有水流的声音，反而让记忆里那些恐怖的画面更加清晰地汹涌而至——刺眼的火光，玻璃碎裂的爆响，亲人凄厉绝望的呼喊，浓烟呛人的味道，还有……那映在窗户上、一闪而过的、戴着面具的狰狞黑影！
“不……！”
她猛地从水里坐起，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水珠顺着湿透的黑发滑落，分不清是热水还是冷汗。
她抱紧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恐惧和悲伤。
门外传来两声极轻的叩门声。
“小姐？”
是刚才那个年长女佣温和的声音，“您的干净衣物放在门口了。
姜汤也煮好了，您洗好了就出来喝点吧？
少爷吩咐过，要趁热喝。”
少爷……那个把她从海里捞起来的男人。
徐慕言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胸腔里翻涌的酸楚。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浴缸里的水渐渐变凉，她起身，擦干身体。
门口放着一套全新的衣物，柔软舒适的米白色羊绒家居服，尺寸明显偏大，但质地极好，触手温软。
旁边还放着一双厚厚的毛绒拖鞋。
她默默地穿上，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更显得她瘦弱单薄。
走出浴室，外面是相连的宽敞客房。
布置得奢华而清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此刻在夜雨中一片模糊。
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碗，正袅袅冒着热气，辛辣中带着甜味的姜汤气息弥漫开来。
徐慕言走过去，端起碗。
碗壁温热，驱散了她指尖最后一丝凉意。
她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暖意，却也刺激得她眼眶发酸。
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这次进来的不是女佣，而是一位穿着深紫色绣花旗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质雍容华贵的老妇人。
她手里拄着一根紫檀木拐杖，步伐却并不蹒跚，眼神矍铄，带着岁月沉淀的威严和洞察一切的清明。
她的目光落在徐慕言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徐慕言端着碗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识地站首了身体，像面对老师的小学生。
这位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紧张。
“ 孩子，”老妇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温和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我是周屿的奶奶，你可以叫我周奶奶。”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过来，让我看看你。”
徐慕言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过去，在离老人稍远的位置坐下，身体依旧绷得紧紧的。
周老夫人没有在意她的疏离，目光细细地在她脸上逡巡，从她苍白的脸色，红肿的眼睛，到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家居服。
“可怜见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切的怜惜，“听小屿说，是在海边遇到你的？
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雨，一个人跑海边做什么？
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吗？”
“海边”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徐慕言的心。
她猛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温热的瓷碗，指节泛白，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绝望再次将她淹没，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崩溃大哭。
周老夫人看着她瞬间变得惨白的小脸和剧烈颤抖的肩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心疼。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一只布满皱纹却温暖干燥的手，轻轻覆盖在徐慕言冰冷紧握的手背上。
那突如其来的温暖触感，让徐慕言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
她愕然抬头，撞进老人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清澈温和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长辈对晚辈的疼惜和包容。
那温暖，不同于周屿外套带来的、带着硝烟味的强势暖意，而是像冬日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来。
“不怕了，孩子，”周奶奶的声音更柔和了几分，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到了这里，就安全了。
有什么难处，跟奶奶说。
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们周家顶着。”
她轻轻拍了拍徐慕言的手背，“先把姜汤喝了，暖暖身子。
今晚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那掌心的温暖，和老人话语中朴素的关怀，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徐慕言心底强行筑起的冰堤。
多日来积压的恐惧、悲伤、委屈和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进手中的瓷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
周老夫人没有劝慰，只是静静地坐着，那只温暖的手依旧覆在徐慕言冰冷颤抖的手背上，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她看着眼前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女孩，眼神复杂。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经历了什么，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痛苦，做不得假。
小屿那孩子，一身血污地带回这么个姑娘，恐怕……事情不简单。
不知过了多久，徐慕言的哭泣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她哭得脱力，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精神却似乎宣泄掉了一部分沉重的负荷，显出一点虚弱的疲惫。
“好孩子，哭出来就好。”
周奶奶这才抽出手帕，动作轻柔地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累了就睡吧。
房间里的东西随便用，缺什么就跟忠叔或者吴妈说。”
她指了指刚才送姜汤进来的年长女佣，“吴妈会照顾你。”
吴妈在一旁恭敬地点头。
周老夫人站起身，慈爱地摸了摸徐慕言湿漉漉的发顶：“安心睡，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说完，她拄着拐杖，在吴妈的搀扶下，慢慢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徐慕言一个人。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碗己经温凉的姜汤，又看了看自己被老人握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令人眷恋的暖意。
这陌生豪门深宅里的第一缕善意，像黑暗洞穴里偶然瞥见的一线天光，微弱，却真实存在。
她端起碗，将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感觉首冲头顶，却奇异地让她冰冷的西肢百骸都活络了一丝。
她走到那张巨大柔软、铺着昂贵丝绒被褥的床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被褥柔软温暖，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将她紧紧包裹。
身体的极度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意识沉浮间，那晚冲天的火光、亲人的惨叫、还有黑暗中那双燃烧着惊怒余烬的锐利眼眸……交替闪现。
最终，是周奶奶那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带来的奇异安定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兜住了她不断下坠的灵魂。
她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像一只终于找到暂时避风港的小兽，沉沉睡去。
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紧紧锁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偶尔身体会突然惊悸般地抽动一下，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窗外，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
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周家这座庞大而森严的庄园，只有几盏守夜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主楼的书房里，灯火彻夜未熄。
周屿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
他望着窗外沉寂的夜色，眼神深不见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忠叔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低垂着头，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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