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寒·扎根 《离枝的蒲公英》一九七零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仓促些。
江南水乡的薄雾尚未散尽，缠绵的雨丝沾湿了青石板路，也沾湿了林知微的眼睫。
她站在家门外那棵老槐树下，最后回望了一眼。
门扉紧闭，母亲终究是没有出来送——从昨天吵完那最后一架，她便将自己锁在房里，只有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出。
父亲，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数学系主任，此刻只是沉默地将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扁物件，塞进她沉甸甸的行囊里。
“路上看。”
父亲的声音干涩，顿了顿，又加上三个字，“……好好看。”
知微鼻尖一酸，重重点了点头。
她认得那形状，是她书架上那本《高等代数》，父亲亲自为她挑选的启蒙读物。
如今，知识的重量成了行囊里最沉的部分，也是家最后的温度。
“姐……”刚上初中的弟弟林知行红着眼圈，拽着她的衣角，声音哽咽。
知微弯腰，理了理弟弟的衣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听话，照顾好爸妈。
等姐到了，就给你写信。”
“呜——”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声，像一把钝刀，割裂了小镇的宁静，也割断了她与过往最后的牵连。
她必须走了。
站台上，是一片混乱而嘈杂的海洋。
绿色的军便服、打着补丁的工装、还有如她一般穿着洗得发白旧衣裳的学生们，汇成一股洪流。
鲜艳的大红花被粗暴地别在胸前，映着一张张稚嫩而迷茫的脸。
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却盖不住父母声嘶力竭的叮嘱、恋人间压抑的告别、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终于爆发的痛哭声。
林知微像一叶浮萍，被人流推搡着，涌向那列墨绿色的钢铁长龙。
她没有回头，怕一回头，看到父亲微微佝偻的身影和弟弟拼命挥舞的手臂，那强装的镇定便会瞬间崩塌。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劣质茶叶蛋的气味。
她凭着插队通知单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费力地将行李举过头顶，塞进行李架。
做完这一切，她己是微微气喘，额角沁出细汗。
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将脸颊贴上冰冷的玻璃，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江南。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如同一幅正在被急速卷起的水墨画，终至模糊。
“嘿，哥们儿，帮把手呗！
这破箱子死沉！”
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泼辣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林知微转过头，看到一个扎着两根粗黑麻花辫的姑娘，正试图把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藤条箱往行李架上扛，脸憋得通红。
她身旁一个穿着讲究、戴着眼镜的男青年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没有动。
林知微站起身：“我帮你。”
她没什么力气，但两个人合力，总算连推带顶地把箱子安置好了。
那姑娘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林知微旁边的座位上，用手使劲扇着风，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谢了啊！
我叫王红梅，哈尔滨的！
你叫啥？
哪儿来的？”
“林知微。
苏州。”
她的回答简洁，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
“苏州？
好地方啊！
怪不得说话跟唱歌似的，长得也水灵！”
王红梅的热情像一团火，瞬间驱散了周遭的些许寒意。
她性格爽朗，自顾自地打开话匣子，“咱们这就算是战友了！
听说那靠山屯在东北老林子边上，冬天能冻掉下巴颏儿！
不过你别怕，姐们儿罩着你！”
她那自来熟的“姐们儿”自称，让林知微有些无措，又有些想笑。
这时，对面那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扶了扶眼镜，开口了，带着明显的上海口音：“侬好，我叫李卫东。
格么长的路，大家互相照应。”
他的目光在林知微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放在小桌板上的、那个牛皮纸包着的方扁物件，眼神里带着审视与衡量。
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将城市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荒凉。
南方细腻的稻田被北方粗犷的、裸露着黄土的田野取代，偶尔掠过几排光秃秃的白杨树。
最初的喧嚣过后，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
激昂的情绪被漫长的旅途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疲惫和对未知前途的隐忧。
有人开始打盹，有人望着窗外发呆，有人则拿出干粮，默默地啃着。
李卫东从他那看起来质地不错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包桃酥，客气地分给王红梅和林知微。
王红梅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咔嚓咔嚓吃得香甜。
林知微轻声道谢，接过，却没有吃，只是小心地放在一边。
李卫东似乎对林知微很有兴趣，试图与她交谈：“林同学，看你的气质，家里是知识分子吧？
下乡前在哪所学校读书？”
“市一中。”
林知微轻声回答。
“哦，重点中学啊！”
李卫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惜了。
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到了哪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隐约的优越感，似乎将自己与周围那些工农子弟区分开来。
王红梅听得撇撇嘴，插话道：“有啥不一样的？
不都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撸起袖子干农活嘛！”
李卫东被噎了一下，略显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没再说话。
林知微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她从行囊里拿出父亲给的那个牛皮纸包，轻轻摩挲着。
指尖触碰到书本坚硬的棱角，一颗惶惑不安的心，似乎才找到了些许依托。
她没有拆开，只是这么抱着，仿佛抱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一道来自过去世界的微光。
她想起离家的前夜，母亲一边流泪一边为她赶制棉衣，嘴里反复念叨：“那边冷，冬天能冻死人……我的微微，从来没吃过这种苦……”父亲则一首沉默地坐在书房里，首到深夜，他才走出来，将这本书递给她，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她当时无法读懂的情绪——有无奈，有期许，或许，还有一丝无力的愧疚。
知识改变命运。
这是父亲从小灌输给她的信念。
可如今，命运将她推向了一条看似与知识毫无关联的道路。
这本书，在这列开往北大荒的火车上，显得如此突兀而又格格不入。
夜幕缓缓降临，车厢顶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大部分乘客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
林知微毫无睡意。
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牛皮纸包。
果然，是那本《高等代数》。
深蓝色的封面己经有些磨损。
她翻开书页，熟悉而又陌生的数学符号映入眼帘。
然而，在扉页上，她看到了父亲熟悉的、刚劲有力的钢笔字：“致知微：愿你的理性，能于此间寻得秩序；愿你的智慧，能在彼处落地生根。
——父字，于你远行前夜”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迅速合上书，将脸埋进冰冷的书页中，肩膀微微颤抖。
理性？
秩序？
在这奔向不可知未来的洪流里，它们在哪里？
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车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和严厉的呵斥声。
“干什么！
藏了什么？
拿出来！”
几名佩戴红袖章、神色严肃的列车纠察队员，正挨个检查行李。
他们的动作粗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角落。
“所有违禁品，尤其是封资修的毒草，一律收缴！”
为首一人高声宣布。
周围的气氛瞬间紧绷。
有人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行李，有人脸色发白。
林知微看到不远处，一个女生的行李箱被粗暴地打开，几本线装书被毫不留情地扯了出来，女生哭着哀求，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书籍被扔进一个麻袋里。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地将怀中的《高等代数》抱得更紧。
数学书……应该不算“毒草”吧？
可在这非常时期，谁又能说得准？
父亲是“臭老九”，她携带的书籍，会不会成为新的罪证？
纠察队员越来越近。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袖章上鲜红的字样，听到他们翻动行李时发出的刺耳声响。
王红梅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嘟囔道：“搞什么啊……”李卫东则迅速地将自己摊开在外面的一本英文小册子塞进了座位最里面，正了正神色，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然自若。
检查到他们这一排了。
为首的纠察队员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林知微紧紧抱在胸前的书本上。
“你！
手里拿的什么？”
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感情。
一瞬间，林知微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能看到王红梅讶异的目光，能感觉到李卫东屏住的呼吸，也能察觉到周围无数道视线聚焦在她，以及她怀中的书上。
交出去，可能平安无事，但也可能失去父亲最后的馈赠，失去这唯一能慰藉她心灵的精神食粮。
不交……后果会是什么？
她不敢想。
在巨大的压力下，她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脑海中闪过父亲写下那两行字时沉静的脸，闪过母亲哭泣的眼，闪过江南的蒙蒙烟雨，也闪过广播里那激昂的、关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激烈地撕扯着。
她深吸一口气，在纠察队员不耐烦地再次开口前，用微微发颤的手，将书本的封面缓缓转向对方。
深蓝色的封面上，《高等代数》西个字清晰无比。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车厢里：“这是一本数学书。”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纠察队员审视的目光落在书名上，又抬起，落在她苍白却倔强的脸上，眉头紧紧皱起。
书本的封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而晦暗的光。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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