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寒坐在书桌前，双手交叠，指尖触及桌面一角裸露的木纹。
他推开窗，初夏的风透着城市尘埃与陌生的汽油气息。
楼下，是母亲拖着步子归来的身影——她的工装外套褪成灰色，与暮色同化。
杜秋寒既没有起身奔向母亲，也没有继续手头的工作。
他习惯于这种悬浮的时刻，仿佛整个房间都在等待一种从未发生的言语。
“秋寒，今天下班怎么样？”
母亲声音有些低哑，鞋底磕在门口，发出单调的响声。
杜秋寒点头，故作自然地答：“还好。”
他的目光掠过母亲的脸，落在她腕上的旧手表。
这个动作重复了太多遍——沉默、回避、装作无事发生，仿佛父亲的缺席只是吃饭漏掉的一道菜。
母亲在厨房炮制晚餐，切菜声有节奏地穿透屋子的静默。
她习惯性地拿出两副碗筷，每日如此。
杜秋寒将外套挂好，走进厨房：“妈，你不用每次都摆两副碗，反正……”母亲手一顿，刀尖停在青椒上，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吹乱的波纹。
“不摆好，总觉得少了什么。”
她不看杜秋寒，继续切菜，动作小心又缓慢。
饭桌上，彼此的筷子敲击瓷盘，声音在静默间变得突兀。
杜秋寒抬眼，却对上母亲微微红肿的眼眶。
他心头一紧，又故意收起关心。
“公司让你加班吗？”
母亲夹了块豆腐放进他的碗里。
“有时候吧，最近倒还好。”
杜秋寒低声回应，他不擅长同母亲长谈，总有种提防的隔膜。
母亲沉吟，声音沙哑：“秋寒，你会不会怪我？
怪……怪我没能让你有个完整的家。”
杜秋寒愣住了，好像这句话悄无声息地击中了纵深处的某个结。
他没有应答，筷子停在空中，只有冰冷的气息在桌面游走。
母亲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小时候，每次问爸爸在哪，我都跟你说他去外地工作了，还要努力赚钱，可后来我骗不了你。
你聪明得很。”
杜秋寒偏过头，窗外楼道灯刚亮，墙上投下一片斑驳阴影。
他嘴唇微动，声音如破布般粗糙：“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他走了，为什么我们什么都不说？”
空气里泛起细碎的沉默。
母亲的手握紧了碗边，眼神游移。
许多过去的片段——父亲的脚步声、喝水的小动作、临走前的背影——在杜秋寒脑海中一一浮现，却始终蒙着一层模糊的雾。
饭后，母亲独自收拾碗筷，杜秋寒回到房间。
他打开一只老旧抽屉，翻出一个破旧的相册。
父亲的影像不多，都是模糊、边角泛黄的快照。
一个合影里，父亲背对镜头，身高高大，手搭在他的肩头，却看不清表情。
杜秋寒用指腹摩挲着那张照片，左手无意识地握拳。
他记忆中的父亲，只剩下一些身体动作和偶尔的咳嗽声。
母亲进屋时，见到他翻照片，脚步略微停顿。
“秋寒，你找到什么了？”
她话锋小心，带着低伏的歉疚。
“没有什么，就是小时候的照片。”
杜秋寒把相册合上，将它藏回抽屉。
母亲轻声说：“你要是想见他……可以和我说。”
杜秋寒愣住，他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开口。
多年来，这种话从未被主动提起。
他攥紧拳头，脸上似乎有一丝挣扎和犹豫。
母亲挪到他身旁，坐在床沿，眼神飘向天花板。
“他走了之后，我不愿意跟你说太多，怕你难受，可越不说，越觉得这个家像少了根梁。
你长大了，也更难说。”
杜秋寒仔细端详母亲的侧脸，她骨骼线条坚硬，嘴角浮现深深的刻痕。
他忽然问：“你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跟你说了什么吗？”
母亲沉默良久，终于摇头：“记不清了。
他很少说话，家里的事……总觉得有一天会回来，可后来我明白，他不会了。”
夜慢慢沉下来，窗外偶有远处工地的机器轰鸣。
杜秋寒靠在床头，母子间的距离似乎拉近，却又被各自的回忆搁浅。
“如果你真的想见他，我可以试着联系一下。”
母亲声音发着颤，但话说得坚定。
杜秋寒咬牙，声音压低：“不急，妈。
我只是……有时候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回来。”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站起身，走出去时动作疲惫。
他盯着门口的灯影出神。
父亲的背影，在记忆里始终停在门框处，犹豫、暗淡，却无法抹去。
忽然，他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多年前父亲留过的一个号码，杜秋寒迟疑许久，又把手机放在桌上。
他没有拨出去，只静静凝视着那组数字，仿佛这是连接裂缝的细细桥梁。
屋里弥漫着饭后的余香和些许倦意。
外面夜色铺展，城市的灯火开始稀疏冷淡。
杜秋寒胸口沉闷，那种缺席的隐痛又一次流淌在呼吸之间。
他将窗户关紧，仿佛这样可以阻挡所有外界的喧嚣与回忆。
屋子里只剩他的呼吸和桌面上的沉默。
照片与号码，并排躺在指尖和视线里，像父亲最后一次回头时的影子，未被说出的思念缓缓扩散。
夜深时，杜秋寒靠在椅背，望着微微泛黄的天花板。
母亲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厨房的灯熄了。
他知道那份裂痕不会轻易愈合，但某种无法言说的希望，悄悄在心底埋下。
房间里只有他低沉的喘息和偶尔响起的摩擦声。
父亲的背影，仿佛在灰暗中移动，渐行渐远，也似乎在某个拐角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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