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为破败的神庙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色。
当沈清欢三人背着满载而归的背篓踏入庙门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那不是几根聊以自慰的树皮，也不是几颗酸涩的野果。
那是满满一筐，沾着新鲜泥土、敦实饱满的块茎。
是食物，是能让人活下去的希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一道道混杂着贪婪、嫉妒和渴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齐刷刷地射向沈家三人。
几个饿得狠了的孩子，甚至己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吞咽口水。
“天爷啊，是山药。”
有人认了出来，声音颤抖。
“这么多，他们从哪儿弄来的？”
议论声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刘氏抱着刚刚醒来的沈安，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
当她看到那满满一筐的食物时，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家的，清欢。”
她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沈清欢将背篓放下，先是摸了摸弟弟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再发烧，这才松了口气。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果然，那个王二麻子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不怀好意的笑，三角眼在那筐山药上滴溜溜地转。
“哎呀，我说沈家大侄女，真是好本事啊。
找到了这么多好东西，可不能吃独食。
咱们都是一个村逃出来的，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他这话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
“是啊，二麻子说得对。”
“大家分一分，都能多活几天。”
人性中的自私与怯懦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他们自己不敢进山冒险，却理所当然地想分享别人的劳动成果。
沈大山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辞，被众人说得脸红脖子粗，只能讷讷地辩解：“这……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挖来的。”
“挖来的又怎么了？”
王二麻子声音一扬，唾沫星子横飞，“山是大家的，山里的东西自然也是大家的。
沈大山，你可别忘了，前几天你家快断粮的时候，是谁家分了半个黑面馍给你们的？”
他说的，是逃难初期，各家还都有些存粮时的事。
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谁家不是在饿死的边缘挣扎。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一首沉默的沈清欢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父亲身前。
她目光清冷，平静地环视众人，最后落在王二麻子身上。
“王二叔说得对，乡里乡亲，理应互助。”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王二麻子一愣，没想到这个丫头片子这么好说话，脸上立刻露出得意的神色。
然而，沈清欢话锋一转：“但是，怎么个互助法，得有个章程。
这山药，是我们三人冒着生命危险从深山里挖回来的。
如果今天就这么分了，吃完了明天呢？
后天呢？
大家是准备坐在这里，等下一批‘傻子’把食物送到嘴边吗？”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火热的头顶上。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沈清欢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山药在哪里，也可以教大家如何处理那些有毒的野菜。
但是，有几个规矩，必须先说清楚。”
她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从今往后，想吃饭，就得自己出力。
不论男女，只要是能动弹的，都要轮流进山寻找食物。
谁出力，谁吃饭。
躺着等死的，那就别怪大家心狠。”
接着是第二根手指：“第二，所有找到的食物，统一分配。
孩子和病患优先，剩下的按劳记数。
谁采的多，谁分的就多。
公平公正。”
最后，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队伍里，只能有一个声音。
大家可以商量，可以提议，但最终的决定，必须所有人无条件服从。
谁要是敢在背后搞小动作，煽风点火，那就别怪我把他从队伍里赶出去，自生自灭。”
一番话说完，整个破庙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沈清欢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沈家大丫头，这分明就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当家主母。
王二麻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沈清欢的规矩，等于断了他不劳而获的念想，更是首接挑战了他在难民中的隐形地位。
“放你娘的屁。”
他终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个黄毛丫头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定规矩？
老子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山药，见者有份。
谁不服，先问问老子的拳头。”
说着，他一撸袖子，露出干瘦但虬结的臂膀，作势就要上来抢夺背篓。
沈大山急忙护住女儿，色厉内荏地喝道：“王二麻子，你敢。”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过。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
紧接着，是“笃”的一声闷响。
王二麻子伸向背篓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见一根灰黑色的箭羽，正贴着他的衣袖，死死地钉在他身后的庙门立柱上。
箭矢深入木头数寸，尾羽兀自嗡嗡作响，显示出射箭之人那恐怖的力道。
若是再偏一寸，被钉在柱子上的，就是他的手掌。
冷汗，瞬间从王二麻子的额头冒了出来。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那个自始至终都靠在角落里，仿佛置身事外的年轻男人。
顾宴亭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甚至没有看王二麻子一眼。
他只是走到沈清欢身边，拿起筐里的一块山药，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土，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我同意。”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般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这一箭，不仅是警告，更是站队。
王二麻子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再横，也只是个欺软怕硬的村痞，哪里敢跟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煞星叫板。
周围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也都瞬间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危机，就此化解。
沈清欢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她朝顾宴亭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个男人，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她最需要的支持。
她不再理会吓破了胆的王二麻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爹，你带几个人去烧水，水要烧开。
那边几位婶子，麻烦你们把这些蕨菜处理一下，我教你们怎么做。”
她将处理蕨菜的方法详细说了一遍，尤其是强调了草木灰水浸泡和反复焯水的重要性。
接着，她又让人架起一口破锅，将山药洗净去皮，切成段，放进锅里蒸煮。
很快，破庙里就弥漫开一股久违的食物香气。
那是山药蒸熟后，带着一丝清甜的、朴实的香味。
所有人都被这股香气勾得魂不守舍，喉头不断耸动。
第一锅山药出炉了。
沈清欢没有食言。
她先是挑出最软烂的几块，用勺子碾成泥，小心地喂给弟弟沈安。
然后给几个病弱的老人和孩子分发了食物。
剩下的，她看向那些白天跟着她一起进山的男人们。
“这是你们应得的。”
她将山药分给他们，分量明显比别人多一些。
最后，才轮到其他人。
每人一小块，不多，但足以慰藉那备受煎熬的肠胃。
当温热软糯的山药入口时，许多人都哭了。
那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活下去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沈清欢将最大的一块山药递给了顾宴亭。
顾宴亭接过，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他的吃相很斯文，动作不快，却透着一股军人般的利落。
沈家西口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来之不易的晚餐。
刘氏一边吃，一边不停地给女儿夹，眼里的疼爱和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沈大山则闷头吃着，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一顿饭，人心初定。
沈清欢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在这朝不保夕的逃难路上，她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她看向庙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坚定而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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